半年后的某个沙龙上我再次遇见那位夫人，我向她问好，她挺高兴，和我说起辛贝迪恩小姐培育出的新品种兰花，她说在那位小姐之前没人见过那样的颜色，如同极深的夜色里的一点荧光。我靠在沙发上，看她的嘴一张一合，在她说到六月底联邦驻信鸽的大使会回来而她拜托那位先生捎点花种时打断了她。

　　“您的那位花匠，他还好吗？”然后我又飞快的补充了一句，“我是说，他还在为您照料那些花吗？”

　　“您快别提他了，阿黛拉小姐，”那位夫人露出一个有些嫌恶的表情，“他是个卑劣的小偷。”

　　“一个小偷？”

　　“那朵白玉兰。”

　　“哦！”我叹息，为早已知道的结局。

　　“您能想象吗？当我质问他的时候他供认不讳，说他用那朵花在市场上换了一万个金币。多么不知廉耻！他竟然把那朵花带到最肮脏的那种市场里去，这是亵渎，上帝啊，怎么会有人如此漠视艺术。”

　　那位夫人继续喋喋不休，我垂下眼睛，我的爱人，他没有把那朵花带到集市上去换那些可笑的金币，他用它成就了我们的爱情，最伟大的艺术。那个所有幽灵一同祷告的晚上是我青春戏剧的最后一幕，那朵花造就我的孤独，扼杀我的平庸。

　　这将成他最大的秘密，只有我知道。

　　只有我知道。

　　五年后我的姨妈在一个午后去世，我没请牧师，她的孤独无需忏悔，她的隐秘将被带入坟墓。

　　而我必将步她后尘。

　　现在我成了白房子的主人，人们仍然叫我阿黛拉小姐，寄到这里的邀请函却越来越少，那些信封随往日时光后退，马车停在门口，车夫不知所踪。

　　现在我坐在这里，在我少女时代的卧室中写下我的故事，它们不会出版，不会见报，我将在临终时将它们扔进火炉，我知道上帝会允许我这样做。

　　就像他成全我的爱一样。

　　十年前我将花园重新修整，这件事耗费了我不少功夫，我用整整一年铲除杂草，拔起荆棘，那些日子里夕照格外浓稠，像是几十年来埋葬在土里的橘红色光线一起喷涌而出，责怪我打扰了它们的安眠。

　　最后我翻开土壤，洒下花种，白玉兰和月光花，我让它们一起绽放。

　　于是早春亲吻晚夏。

　　人们慕名而来，赞叹我将四季变迁关在了篱笆里，我会在心血来潮时问某个客人：“您知道吗？我的爱人是个花匠。”

　　然后我们一起大笑。

　　那条小路不复存在，枯死的苹果树依旧在那里，我的姨妈躺在下面。

　　或许有一天，她们中的一个会活过来。

　　这就是我所有的故事，我把那个玻璃罩子放在梳妆台上，照镜子时我会瞥上一眼，每一年万千朵白玉兰在我的花园里开放，没有一朵和它一样。

　　我常梦见午夜的花园，白色的花瓣与月光相映，我的情人和我一样年轻，他站在那里，我走过去。

　　几个月前我偶然得到信鸽一位勋爵回忆录的手稿，现在我用它作为这个关于爱的故事的结尾。

　　年轻的恋人不知所踪，夜莺的灵魂不死不灭。

　　手稿摘录如下：

　　“我年轻时曾经在联邦一个小镇里当花匠，我的女主人是个挺有钱的夫人，几年前她的丈夫死于风寒。”

　　“那家的花园大得要命，女主人告诉我她的花园里每一年的那个季节开满不同的花，她引以为豪，我觉得无聊透顶。”

　　“但我依旧要取悦她，我做得相当不错，有人说我很擅长如何讨人喜欢，对，我热衷于让任何人喜欢上我，从贵妇人到酒馆的姑娘。”

　　“但我不爱她们中的任何一个。”

　　……

　　“我为那位夫人工作的第三年遇见了一个贵族姑娘，她来的时候正是月光花的花期，带着女主人寄出的邀请函。”

　　“我早就听说过她，人们说她是位脾气古怪的小姐，但没人能否认，她长得十分漂亮。”

　　“那个晚上我在花园里遇见她，我不知道她为什么没去跳舞，也不知道她为什么看上去如此惊慌，我只知道她偏执的孤寂深入骨髓，美得惊心动魄，我从没有如此热切的希望一个姑娘爱上我。”

　　“我要她爱我。”

　　……

　　“她是个高贵的人，在那件白色的裙子里像个透明的魂灵，我们在月光下交谈，她的声音如此动听，我看着她，感受着她，一切都美好得如同梦境。”

　　“第二天早上她没和其他的客人一起离开，但也没有到花园里来，我修剪着月光花的枝条，把昨天被她踩坏的地方恢复成原来的样子。”

　　“黄昏时她终于来了，身边跟着我的女主人，有一个瞬间我感受到她的目光，于是我抬起头与她四目相对，为自己沾满泥巴的双手懊丧不已。”

　　“她夸我的工作做得不错。”

　　“她会爱上我，我能感觉到。”

　　……

　　“我给她讲故事，这对年轻的姑娘通常很有用，她的确挺喜欢，但仅仅是针对那些故事。”

　　“她讲起那个唯美主义者的童话，我告诉她我愿意做那朵玫瑰花，没人能忘记爱情本身。”

　　“我猜不出她在想什么，当我邀她跳舞的那一瞬间，她的神情中带着轻蔑与怜悯，还有一丝志在必得。”

　　“那朵花落入黑暗，我将它捡回来，放在衬衣的口袋里。”

　　“我会给她找来一朵配得上她的花，她一定要答应我，只要一支舞，我只要一支舞的时间。”

　　……

　　“她收下了我的花，我们跳舞，然后我亲吻了她。”

　　“我向她告别，我在这儿的工作和生活都已经完蛋了，我不在乎这个，我早知道自己不可能一辈子呆在这儿。”

　　“她没给我答案，她什么也没给我。”

　　“她太完美了，就像歌剧结尾女高音吊起的最后一个尾音，无依无靠，四下飘散，奄奄一息，美轮美奂。”

　　“我希望她别忘记我。”

　　……

　　“信鸽有漫长的海岸线，我在这儿过得不错，那位辛贝迪恩小姐成了我的妻子，我替她照料那些兰花。”

　　“她爱那些花，也许有一天我会爱上她，但可能性不大，毕竟我已经得到她了。”

　　“我在联邦学会的那些礼节在这儿毫无作用，但我喜欢这里，这个国度里的贵族少女们苍白，纤细且阴郁，举手投足间透着沉重的孤独和傲慢，我在她们身上看见某个午夜迷梦的影子。”

　　“在邀请那位小姐跳舞前，我没忘了送她一枝花。”

　　“婚礼那天晚上我看着我的妻子金色的头发，‘她和她的兰花一样漂亮’，我这样想，然后凑过去亲吻她。”

　　“女王封我为勋爵，这是个象征性的头衔，当我还是个花匠时我梦到过这个。”

　　“但和那双紫色的眼睛比起来，它什么也不是。”

　　……

　　“我的妻子是个很好的女人，她的相貌和她的头衔一样好，她的头发是金子的颜色，发尾几乎垂到小腿，让人想起某个挺古老的童话，我偶尔叫她莴苣，她从没问过这是什么意思。”

　　“我们想要个孩子，他会继承母亲的爵位，在有花园的大房子里长大，我希望那是个男孩，如果是个姑娘，那她千万不要继承我妻子的头发。”

　　“现在我们打算搬到灵索去，收拾东西的时候我发现那朵干花不知道被丢在了什么地方。”

　　“我还记得她。”

　　……

　　“最近我从一个朋友那里听到她的消息，这是这么多年来的头一次，一开始我吃了一惊，她听起来变化很大。”

　　“我听说了她的花园，她命令白玉兰与月光花一起开放，我想那些花应该是愿意取悦她的，即使她如此任性。”

　　“或许她已经得到了她想要的，说实在话，这不太公平。”

　　“我的伯爵朋友告诉了我很多关于她的事，作为回报我同他说起很多年前月光花园里翩然而至的少女，当她从花丛里走出来的时候裙摆曳出苍白的涟漪。

　　“他很惊讶，然后建议我去找她。”

　　“‘我猜她一直在等你’，我的朋友这样说。‘不错’，我告诉他：‘但她知道我不会去’。”

　　……

　　我的确知道。

注释：

——*皆出自奥斯卡·王尔德《夜莺与玫瑰》

——**出自雅各·格林与威廉·格林《莴苣姑娘》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