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爱过一个人。

　　

　　他于垂暮之年，叩响三重门扉，衣冠整齐，步履蹒跚，来到我面前。

　　

　　他努力挺直脊背，向我一揖：“久闻朝颜姬人情通练，洞察世事之名，特来请教一个问题。”

　　

　　他的眼中古井无波，深埋着难解的疑惑，更有解开疑惑后，便此生无憾，安然赴死的平静。

　　

　　“为何月光下的爱恋，会如夕颜顷刻凋零，为何内心深处的悸动，易逝如朝颜上的露水。”

　　

　　重重纱帘后，我的心渐渐沉下去，老人依旧执着地等待，等待传说中才名远扬的朝颜姬给她一个答案。

　　

　　我走下台阶，一步步来到他面前。他并无惊讶，亦没有闪避，或许，他早该知道答案。

　　

　　素手轻抬，我摘下面上的薄纱。

　　

　　久违的恋人啊，我无声叹息，数十年时光如白驹过隙，最后的最后，我们还是来到了彼此面前。

　　

　　只可惜情深种种，如昨日逝水。

　　

　　一去再难回。

　　

　　我叫朝颜，出生在云京城，家族世代为官，到父亲这一辈，已官拜翰林院大学士。

　　

　　因家风之故，父母从小就督促我读书写字，别家女儿还在练习女红针线时，我已经将父亲的藏书看了个遍。

　　

　　人言道，女子无才便是德，父亲不以为然，他一心崇尚圣贤书，教养我时，亦以才学为首要。他常说，我是他唯一的女儿，须得明事理、有才情，待他百年之后，我才能活得逍遥有趣，即使嫁了人，也可独立自主，不被夫家欺侮。

　　

　　闲时，常有几位大人来家中做客，他们与父亲同朝为官，是父亲颇为看重的友人。其中一位与父亲交情甚笃，两人曾是同科的举子，一路相互扶持走入官场，同时娶妻，几乎同年生女。

　　

　　我生于年初，他家小女生于年尾，我叫朝颜，她叫夕颜。

　　

　　当时年少，我们常常一起玩，我教她联诗射覆猜酒令，她带我骑马折花放风筝。我原本弱不禁风的体质，经她折腾几次，竟也强健了不少。比起我，她的活泼好动颇令叔父头痛，叔父常常指着我对夕颜长吁短叹，说自家女儿要是有我一半才情，也不算辱没他的名声。

　　

　　这话若是父亲说给我听，我少不得有些灰心，但夕颜竟全不放在心上，每次来家里，照旧欢天喜地来找我，给我看她新得的玩意儿。我的诗词她虽看不懂，却也每次都吵着要看，强行从词句间读出些美感，再将我胡天胡地夸上一通。我拿她没办法，却打心眼里喜欢她的天真烂漫，虽然知道自己配不上她的溢美之词，但不爱诗词的她如此爱我的诗，我也真心觉得感动。

　　

　　夕颜朋友很多，她每每拿着我写的扇面出去张扬，朋友们都捧她的场，夸得我羞愧不已，从那时起，我的才名渐渐在云京城里传扬开来。人人皆知虎父无犬子，翰林家出了个三岁读诗五岁学画七岁当庭做赋博得满堂彩的小才女。无数才俊慕名而来，登门造访，夕颜则裁了同样纹样的两套衣裙，一粉一紫，催着我穿戴整齐，再拉我出门游玩。

　　

　　夕颜的热情常令我吃不消，但我明白，若不是她事事带着我，以我既孤且独的性子，纵有满腹才情，也只好高居闺阁之内，寂寞老去无人知。她总说自己崇拜我的才华，甘愿做我的陪衬，但我能和她成为朋友，又是何其有幸。她永远与我亲密无间，无论初识之时，还是我才名远扬之时，还是我家道中落，不得不寄人篱下之时，她都待我如初。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