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期的那几年里我曾一度陷入抑郁，无可名状的空虚和烦闷使我无法安眠，许多个寂静的午夜我躺在床上与月光下的虚无对峙，幻想中远古的鬼魂挤满房间，他们在回旋的楼梯与枯败的花园里徘徊，围绕在我身旁窃窃私语。

　　那场旷日持久的噩梦结束在一个下午，我无意中走进别墅二楼的一个房间，那是这栋房子的藏书室，小时候我曾在与假想妖精的捉迷藏中进去过，那段模糊的记忆被勉强唤醒时已沉寂多年。

　　但那扇门依旧在那里，从未上锁。那天下午我推开它，踏过受潮发霉的地毯，空气中弥漫着腐坏的味道，我几乎能听见无数微小的生物在这间屋子的主人遗忘了的角落滋长，时间在这里放置得太久，仿佛拥有了一种粘稠的质感，在我的错觉中这个房间的时间已经停滞了多年，直到房门打开的那一瞬间它才重新开始流动。

　　那个房间很大，但并不显得空旷，左右两边的墙壁被高大的书架占据，中间的通道只容一人通过，我站在那里，从离我最近的那排书中随便抽出一本，封面上全是灰尘，我用手指抹了抹，看见一只不知名的鸟衔着一朵玫瑰，古老的记忆在我头顶上方摇摇欲坠。尽头的墙壁上有一扇窗子，窗外花园里的小路向苹果树的遗骸延伸。

　　那天我呆在这个房间里读那本书直到晚饭时间，我在书里读到封面上那只鸟的名字，那是一只夜莺，它在某个故事里用所有的鲜血为年轻的学生换一朵讨好情人的红玫瑰。

　　“爱情，”那只夜莺这样说，“对我来说是快乐的东西，对他来说却是痛苦。*”

　　啊，这是何等的矛盾。

　　晚饭过后我把那本书带回卧室，大厅里的钟敲过十二下时我看完最后一行字，那些奇诡的故事发生在遥远的地方：不知名的海滩，宫殿，小镇与花园。我在里面看见神，看见灵魂，看见苦难，看见虔诚，那些句子里天使在天国打开北风的口袋，魔鬼在地狱守着一整个洞窟的金子，我几乎不记得那天晚上我是怎么躺到床上的，入睡的前一秒书里的那些东西还在我的大脑中翻腾，最后混沌的意识里只剩下一句话：“爱因死亡而变得更完美，在坟墓中也不会死去。*”

　　所有幽灵销声匿迹。

　　那是我初次窥见我终生所追寻的缩影，我至今认为，在那个关于夜莺和玫瑰的故事里，我的一生才真正开始。

　　我在藏书室里度过青春期的末尾，姨妈对此不置可否，有些时候我怀疑她是否知道这些书的存在，但那时候我无心仔细考量这些问题。

　　对我而言那是一段快乐的日子，我在书里读到古老帝国的人如何从星星里窥探命运，浮华王国山崖上耸立的古堡何日与王朝一同没落；得知汪洋中央的孤岛上生活着没有血液的人，古老部族居住的山谷拥有永不停息的风以及大陆以北的战场上曾经尸骨遍布。

　　而那些书中所提及最多的是爱情，有人讴歌它，有人诅咒它，它是命运，是恩惠，在它的垂怜下年轻的少女化为蝴蝶，人鱼的公主踩上刀尖，渔夫抛弃灵魂，国王背叛王国。

　　生存与死亡转瞬即逝，唯有爱情永垂不朽。

　　我为那些故事而颤栗，并自那时开始抱有一种隐秘的预感，不同于幼时的精灵，这种预感没有清晰的依托，但我知道它的存在，并乐于沉溺其中。

　　在因着爱欲而生的狂热与亢奋中我迎来第十八个生日，海之王国的女儿在这个日子第一次浮上水面，而我则得到了一条裙子。

　　那是我所见过的最漂亮的裙子，白孔雀的羽毛与精工蕾丝一起锁成裙摆，我抚摸它的时候感觉那些布料柔软光滑得仿佛正从我指缝间流过。

　　“穿上它试试，阿黛拉。”

　　我照做了，迈出第一步时过长的下摆险些把我绊倒，但我依旧怀着近乎虔诚的喜悦竭力模仿在书上看到过的那些淑女们的姿态，笨拙地走向穿衣镜。当我最终站到镜子前时月光正从窗口斜仄着射进来，我感觉这条裙子正在发光，连同我一起在镜面中与月色融为一体。

　　我抬起头，对上姨妈的眼睛，她就在我身后看着我，神情复杂。

　　我不确定那个晚上她透过镜子里的形象看到了什么，或许是即将贯穿我剩下的整个生命的那种孤寂且残缺的爱借那条裙子初现雏形，银色的光华吞噬我的眼睛，在某一个瞬间我看到未来情人模糊的形象，但我不知道我将与何纠缠不清，并且沉醉其中，至死方休。

注释：

——*皆出自奥斯卡·王尔德《夜莺与玫瑰》

——**出自雅各·格林与威廉·格林《莴苣姑娘》

　　（未完待续）